清闻

韶光脉脉春如海,讽咏芸编兴不穷。

【昭白】交交黄鸟 07

       “王上欲用十五城与赵国交换和氏璧?”

  “然。”

  韩聂眉头紧皱,他几度看向嬴稷,斟酌着说到:“我王,和氏璧固然是天下至宝,可用秦赵边境十五城交换,这是否——”

  “寡人罢免穰侯令太后不快,然而穰侯此时尚不能起复,寡人只能为太后换来和氏璧,略尽孝心。”嬴稷随意地坐在上首举着一只酒樽细细端详,似笑非笑地说到。

  “韩聂,你说——赵国肯换否?”

  韩聂自然是知道嬴稷对魏冉和太后的忌惮,既然王上迟早会将穰侯复相,又怎么需要另换宝物来取悦太后呢?何况那是秦国的十五座城池,以太后的性格若得知,也是万万不肯的。

  韩聂明白了。

  他脸上慢慢挂起了标志性的随和而不失精明的笑容,提高了声音,语气却仍是很严肃地对嬴稷说到:“和氏璧再珍贵也不过一件死物,何况秦强赵弱,以臣之见,赵国不会拒绝。可臣还请我王三思啊!以秦民秦土讨太后一时之欢,若传扬出去,秦人心寒,亦恐使太后有负于先王,实在失妥!”

  “寡人向太后献宝乃是出于孝顺,不在乎声名。不过十五座城池,寡人还是做得了主的。”嬴稷义正言辞地打断了韩聂的话,似乎面色不虞,“你既说赵国不会拒绝,那此事就由你出使赵国,与赵王相商。”

  “我王诏命臣自当遵从,”韩聂拱手一拜,语带为难闷头说到:“可我王此举,臣实在不解,恕臣——不能赞同。”

  “好了!”嬴稷将酒樽重重地搁下,“你领命便是了。莫非做了齐相回来,此事有损你的身份?”

  “我王竟如此说——”韩聂闻言猛地抬眼,躬身对嬴稷一拜到底,有些悲愤地对嬴稷感叹到:“韩聂领命!”

  嬴稷对着他的方向勾动了下嘴角,状似不耐地对他抬了抬手:“速去准备,寡人致赵王书信稍后即达。”

  “诺!”韩聂应下,转身步伐重重地踏了出去,面上夹杂着明显的忧虑和不忿,步履间衣袖飞扬。他就这样一路出了宫门,将要踏上车架前才微微笑了起来。

  家仆疑惑地问到:“何事让您转怒为喜呢?”

  韩聂撇下嘴角看他一眼,“我有何喜?此事若不成,我见隙于王上,若成了,我也成了媚上的小人!”他紧皱着眉头,仿佛从未笑过一样,一个跨步便登上了车。

  韩聂出宫门不过半日,他疑似不满秦王诏命的消息便传到了白起府上。

  “让韩聂出使赵国?以十五城换和氏璧?”白起擦拭佩剑的动作略一停顿,若有所思地确认到。

  “小人未闻其详。”家仆说着,脸色隐隐不平,“将军,和氏璧哪里比得上活生生十五座城池啊,王上如此献土,置您——众将军于何地?”

  “这样的话不必再说了,”白起看他一眼,手中继续着先前的动作,“值当与否,赵王都懂,王上自有定夺。”

  “喏。”

  家仆退下后,白起坐在案前,突然轻轻笑了两声。他站起身来踱步到墙边,将佩剑收放在架子上,转头对着挂在墙上的舆图细细端详起来。

  如此划算的买卖无论是否能成,赵国都一定会先送玉来的。

  ——从何处发兵最为妥当?

  

  赵王宫

  韩聂大步上殿向赵王行礼。

  “秦使拜见赵王。”

  “请起。不知秦使来此何事啊?”赵王问。

  “回赵王,此乃我王命外使转呈赵王之书信。”韩聂并不说明,神情严肃地从袖中取出帛书,递给殿前侍官。

  “哦,秦王书信?”赵王看他一眼,抬手接过帛书展开,略略看了一眼,抬头讶异而好奇地反问到:“——秦王想要本王的和氏璧?”

  韩聂双手交叠在身前,昂然道:“不是要,是换。”

  “啊,”赵王又低下头,这此他全看完了,神色郑重不少,但语调还是上扬着:“秦王想以贵国的十五座城池,与本王交换和氏璧。”函谷会盟刚过,又言辞灼灼来和他换什么宝物,赵王都有些接不住秦王这神来一笔了。

  那可是十五座城,秦王居然舍得?

  “这——可是真的?”

  对着赵王的反问,韩聂脸色却不太好,重重地点了下头,像是碍于礼数不得不答一般,从嘴里硬梆梆挤出几个字:“我王亲笔书信,自然绝不会有假。”

  赵王抿了下嘴唇,目光闪动。和氏璧虽被称为天下至宝,但辗转流入赵国,本身对赵国并没有多少传承的意义,如果能用来换到秦国的十五座城——只要不太差,确实是一笔很好的买卖。

  秦王个性乖张,临时起意倒真有可能,但是否别有目的呢?

  赵王与下首廉颇对视一眼,面上笑容未变,对着韩聂说到:“和氏璧乃天下至宝,本王要好好想想,过几日——再给贵使回话,如何?”

  他本想借此拖延试探秦使,却见韩聂听到他要缓几日,面上先是仿佛被怠慢的不耐,而后却又隐隐有些喜色,呵呵笑了一声,对着他一拱手,扬声道:“外使——悉听尊便。”说着一甩袖子,居然自行退下了。

  座下有赵臣不忿:“韩聂乃秦王近臣,竟对我王如此失礼!”

  赵王看在眼中,双目在王冕后微微眯起。

  既然秦使传完了话,廷议便散了,赵王与廉颇在内室对坐着,进一步商议此事。

  “秦国竟用十五城易我和氏璧啊。”廉颇细看面前的帛书,语气感叹。

  “是啊,”赵王抬手一指,“——还有秦王的亲笔书信。”

  秦王言辞倒不是不诚恳,只是交换的代价竟是十五座城,一时竟不好分辨是昏,还是计。

  “——倒是笔好买卖,”廉颇直白地评价到,“和氏璧虽是宝贝,可也不值十五座城池,若能做成,对我赵国有大利。”

  越是掌兵越知道城池的重要,即使两军交战,要夺得十五城也是不易,何况现在不费一兵一卒和平交割,背后又省去了多少粮草、人力、时间?廉颇想——他若是秦将,一听这话都要肉疼,秦王难道会不知道吗?

  “末将只怕此乃秦国又一计耳,”廉颇见赵王沉思不语,知道他也有些意动,又说到:“我王想想,秦自东出以来尽显虎狼之态,一城都不肯轻易与人,何况十五城?——前有齐国,后有魏国,我王不可不防。”

  一提到魏国,赵王就想到函谷会盟秦王是如何巧言狡辩,把攻到魏国大梁城下说成是在商讨布防的,上头的劲儿登时就慢慢缓过来了,目光也从帛书上移开,看向廉颇,“将军是担心秦国使诈?”

  廉颇点头,“怕就怕和氏璧给了秦国,秦国不给我们城池,届时即使秦国失信于天下再添恶名,可我赵国中计给秦国白白送玉,岂不也为诸国耻笑。”

  这一句就实实在在戳到赵王心里,“将军说得是,”赵王沉声说,“还有几日时间,待探子的消息传来,再做打算。”

  “我王明鉴。”

  于是过了三日,韩聂住在城中每日面色不愉,几杯酒下肚更是直言表露对此次出使的不满,似乎是对秦王用城池换玉的举动颇有微词,离赵之意日盛。赵王听人如此回报,不由得更信了几分。

  正逢间秦的探子传来消息,言秦王此举乃是罢免魏冉后欲讨得太后欢心,安排韩聂出使赵国时已明言让其定要办妥,因此与韩聂生出龃龉。

  想到秦国太后的地位,又想到韩聂此次出使的种种表现,赵王终是信了秦国以城易壁之说,决定派人入秦。

  赵王在宦者令的举荐下召见了蔺相如。

  “秦王以十五城请易寡人之璧,可予否?”

  “秦强而赵弱,不可不许。”

  “取吾璧,不予我城,奈何?”

  “秦以城求璧而赵不许,曲在赵。赵予璧而秦不予赵城,曲在秦。均之二策,宁许以负秦曲。”

  “善,”赵王欣悦地颔首,“寡人便拜你为大夫,持和氏璧出使秦国。”「1」

  蔺相如敛目跪拜道:“臣谢我王恩典。”

  

  赵使入咸阳,秦王见其于章台。

  章台并不是什么正式的场合,这也是嬴稷有意为之。上一次,他确实是想为太后换这块玉,但经太后劝说打消了这个念头,又觉得无法收场,选在章台接见赵使也有试探之意。果然蔺相如窥见他无甚诚意,连夜派人将和氏璧送回国,此事便不了了之。

  ——这一次,嬴稷还怕赵使不往回送呢。

  白起府上,魏冉和白起对坐着。秦王在章台接见赵使,不召大臣,他们也正好得闲。

  “王上想为姐姐换和氏璧,赵使入城,此事尽传咸阳了吧。”

  “十五城,”魏冉似笑非笑,“韩聂都出咸阳了,太后才知道这件事——我这外甥真是孝顺啊。”

  “大哥。”听出他语气别有深意,白起莫名有些不喜,“大哥明知这只是王上攻赵的说辞而已。”

  魏冉抬眼看了下他神色,笑了一声,“自然,自然,国事么,自然是重于家事的,我也晓得。只是我与太后,均不如王上与你一般——心有灵犀啊!”

  白起停下举著的手,放回了膝上。他想了想,却也无法违心地说王上对魏冉还如以往一般听从信任,只得避重就轻地说到:“和氏璧只是一个由头,若果真事成能顺势起兵,王上必然会告知太后和你的。”

  他说完看向魏冉,却见魏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贤弟这话没说到点子上——我在意的并非王上对你我的远近,他想要有自己的人,自然疏远我而亲近你,大哥在意的事——”魏冉在他逐渐紧绷的面色下停顿一瞬,反问到:“贤弟应该懂得。”

  秦王对他的信任和他如今的地位,足以让他和魏冉反目么?

  白起为他的试探而叹息。他在魏冉面前坐着,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厌烦——王上试探他,魏冉也试探他,为何他就偏要倒向什么人呢?王上信他又如何,不信又如何,魏冉何曾在意秦王是否相信他白起?他想要的不过是自己的承诺,甚至以势相胁,只为了在秦王之下与他结党!

  这是为了秦国么?还是为了魏冉自己的富贵?

  “大哥应当知道,如果我向王上进言你复相之事,只会让王上对你我加倍厌恶,再无益处。”白起没应他之前的话,转而说起复相的事,“粱囿的事情王上已翻过了,为何在大哥心里,还未平息?”

  ——为何你对我反而还像粱囿一事一样苦苦相逼呢?

  “哈哈哈哈——”魏冉突然放声笑起来,摇了摇头,“无论是为了姐姐还是为了秦国,我复相只是早晚,大哥或许会求韩聂,却不会求你。”他看着白起,唇边的笑意淡下去,语带感慨,“贤弟,魏冉是个粗人,只要有实实在在的好处,无论是时间,还是脸面,我都给得起。哪怕梁囿一事,我也得了陶邑这样的好地方,只是大哥没有想到,只怕丢得不止我的相位和脸面——这两样还有找回来的一天,旁的嘛——”

  “······。”

  “罢了。”还未等到白起回话,他便截下话头,对着白起举起茶盏一饮而尽,“想来赵使离宫之后你另有事,大哥便先走了。”

  白起沉默着,起身相送。却见魏冉的目光在他屋内某处一晃,又轻声说了一句什么,便不再看白起的脸色,对他摆了下手示意不必送,转身大步出去了。

  白起顺着他方才看的方向看去,只见赢稷送回的那柄短刀静静地躺在床边。

  ——“你我之于王上——只怕大哥的今日是你明日啊。”

  白起盯着看了许久,直到侍从送了魏冉回来。

  “将军,赵使出宫了。”

  “知道了。”白起神情一肃,再看桌案上剩着的茶水,也不再觉得心烦了,轻声道:“收了吧。”

  “诺。”

  

  蔺相如绷着脸带着副使从章台离开,一回到驿馆关上房门,副使便再也忍不住,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对着蔺相如道:“大人,秦王——秦国竟如此无礼!”

  是啊,蔺相如眉头紧锁,想着方才在秦宫中的一切。他入见时,宫庭内且歌且舞,满座皆是秦王妃嫔,无一臣子,秦王态度轻慢异常,不仅将和氏璧传遍诸女,年幼的公主出言不逊,他也未曾制止。这哪里还是两国邦交,秦国置赵国于何地!即使他一番急斥之后秦王确是向他出示了十五城的地图,也不过是稍加收敛,蔺相如已不再相信他真有以城换璧之心,可秦王已下令如他所说一般斋戒······

  璧在手中,蔺相如自觉被托付重任,面色起伏久久拿不定主意。

  “大人,”副使面色为难,试探着说:“莫非换璧的是太后,秦王已不愿换,才故作此态?”

  这倒也说得通,以城池换一死物并非明主所为,传出去恐为天下所不耻,如此一来和秦使在赵国时的表现也能对得上······可若是——

  蔺相如目光盯着放和氏璧的盒子,此刻人和玉都在咸阳,若是换成,两国相安无事,王上也必然欢喜;若是换不成,也得将宝物完整带回,若是城未换到反而折损和氏璧,无论届时秦国如何被人唾弃,赵国和王上都将成为笑柄!

  他绝不能让赵国和王上被天下耻笑······蔺相如的神情渐渐坚定——无论如何,和氏璧不能有失!

  蔺相如拿定主意,对着副使正色道:“我曾向王上承诺,璧在人在,此事不能完全倚仗秦王意愿,我会联系在咸阳的间者,请君带着和氏璧尽快出城,返回赵国去吧!”

  副使听到蔺相如这么说,惊到:“大人!可若是秦王斋戒完成却不见和氏璧,岂非赵国失信在先?”

  蔺相如摇了摇头,“赵国不会失信,我会留在咸阳。待秦王再次召见,若是他不换,他失信在先必不会对使臣动手;若他要换,诸事便推于我一人——易宝乃两国大事,咸阳人员混杂,我怕玉壁有损让你先行护送回去,于十五城边界之处正式交接,也是常理。”

  副使动容:“可是这样,大人您······”

  “若能不负我王重托,我命何足道,”蔺相如越想越觉得和氏璧不能再留在咸阳,此时它便代表着赵国的颜面,若是真有别有用心之人趁着秦王斋戒损坏了玉壁,或是秦王接了玉壁再拖延换城之事,此事便更加复杂,就算他全身而退,又有何颜面再见王上!想到此处,他更是对着副使深揖一礼道:“和氏璧便仰赖于您了!”

  “大人放心,”副使恭敬地应到,“我必不负所托!”

  各国之间本就互相安插间者,即使咸阳乃秦国国都,在蔺相如这个正使行事如常的前提下让人乔装改扮出城去也并非不可为之事。蔺相如联络妥当,自有赵国派到咸阳的间者一面将副使送出城去,一面则扮作副使留在他身边,不让人看出异常。秦王斋戒的第二日,城门将闭之时,蔺相如送别副使,在客房内细细开了一条窗户缝,看着牛车跟在出城的人中间渐渐走远。

  “大人,放心吧。”间者在他身旁轻声道。

  “如此顺利······”事情办成了,蔺相如心头反倒不安起来,他回到屋内坐下,又问到:“出城了么?”

  间者一愣,“应是出城了。”

  这样快,蔺相如不由地多想,秦国并无易城之诚心,可若是不换——不对,不对,蔺相如心中有什么一闪而过,若是秦国无意,何必要派秦使递交国书,难道——他猛地站了起来,面色发白,却没说出什么。

  咸阳城门外,蒙骜对着牛车内抱着包袱的人露出了一口白牙:

  “我王尚在斋戒,赵使这是去哪里啊?”

  

  秦昭襄王二十四年,秦王欲以十五城易赵国之和氏璧,赵使携璧入咸阳而阴使壁还,未果,副使自尽。

  秦昭襄王二十五年,秦国攻赵,下两城;又年,下石城。

  秦昭襄王二十六年,秦将白起攻赵,斩首二万余,下光狼城,赵王因遣人议和。

  

  「1」赵王与蔺相如对话引自《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原文。

  

——

  贴心的韩聂和王上演戏,赵国惨被套路(希望没有太崩历史设定,秦国在渑池之会前确实有攻打赵国,战况照搬的)婉君和舅公的裂痕也进一步加深。

  我阳过也考过回来啦!也搬完家了!卡文结束!后面会按照定好的剧情缓慢(bushi)更新的!完璧归赵结束,准备渑池之会!中间可能会插播一点亲情情节!

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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