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闻

韶光脉脉春如海,讽咏芸编兴不穷。

【昭白】交交黄鸟 04

  “寡人早晚会将穰侯复相。”

  “——喏。”韩聂有些惊异地抬头看着秦王答到。

  “韩聂,你是寡人的好友。”

  “臣不敢当。”

  嬴稷看着韩聂因为他这句话俯得更低。“寡人也不瞒你,无论寡人和大良造之间如何,你要设法让穰侯知道,他能复相——可是大良造从中出力。”

  他知道韩聂也对秦国相位有过念想,但有魏冉在前,韩聂也已经精准找到了自己的定位——近臣、宠臣,他也是嬴稷少有能吐露心声的臣子。

  ——丞相未必能是宠臣,孰轻孰重,他相信韩聂自分得清。

  “喏。”韩聂应到。

  “库中器物,尽可取之。”嬴稷说着,想了想,富有意味地一笑,“寡人还有一物,你一并取了,赠予大良造——务必走大路抬过去。”

  “哦?”韩聂一拱手,“王上这么说,臣倒好奇,不知是何等宝物?”

  “来人,”嬴稷一声令下,侍人捧着托盘上前,韩聂惊讶地望去,一片柔软雪白,正是薛公相秦之时几经易手的白狐裘。

  “——这,王上,”韩聂笑容顿时有些僵硬,这东西虽珍贵无比,看起来和大良造却横竖都不相谐。何况薛公送出这件宝物之后不久,可就相当于背弃了王上,现在王上却将它送给大良造,这——也讨不了好意头啊。

  韩聂又仔细看上首之人的神色,但见嬴稷面上并无愠色,反倒有些玩味,他眼珠子一转,领命下去了。

  

  还不到一个时辰,赐赏的宫人就带着长长的队伍大张旗鼓走着大路,将一箱箱奇珍异宝抬进了白起的府邸。那白狐裘当然被摆在第一件,在阳光下是如此地抓人眼球,咸阳不一时半刻便重新传起了新的流言——

  “那可是白狐裘!”有眼见的闲客咋舌道,“田文献给王上的无价之宝!”

  “看来出兵魏国果然是王上的命令?”

  “——这白狐裘王上不是已赠给宠妃了?”

  “嗐!你那是哪来的消息……”

  

  “韩聂见过大良造,”内室,韩聂笑吟吟地一礼,“您伤情未愈,就不必起身了。”

  “——韩大人。”白起靠在榻上,尽力往前欠了欠身,他沉着眼看那些赏赐,眉心拧起一道褶皱,“这些是——”

  他的目光转动着,落在最中央那件雪白的狐裘上——这件宝物他亦有耳闻,带着几分自嘲开口,“白起受不起这样的赏赐,更遑论此刻病体难支,恐暂担不得王上重任。”

  这些东西,抬着从闹市过来……他心下苦笑,这分明是占着他动不了,做给有心人看的。

  “诶!”韩聂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大良造如此英武,此不过一时伤病,何必如此说呢。韩聂不过是奉王上之命前来,替王上行慰问之事罢了。”说完,他略放低了声音,“梁囿一事,王上早有定论,将军——还是不要过多自责了。”

  再自责下去——可就打了王上的脸了。

  白起也不知听进去没有,神色未动。

  “慰问之事。”少顷,他胸口起伏着呼出一口气,“辛苦韩大人跑这一趟。”

  “王上的意思,大良造心知肚明,但这对您也不是件坏事。”韩聂作为秦王的宠臣,对嬴稷的心思略了解几分,也是时候履行他此行的任务了。“王上威严日重,彻底掌权不过迟早的事,他对穰侯是用,而不亲;大良造与穰侯固然是有袍泽之情,可您毕竟是秦国之将,难道天下还有弃君的忠臣吗?王上得到了忠于他的臣子,您也能施展您的抱负,此乃君臣相得的佳话——将军何苦多想。”

  韩聂的话并不难懂,君王的信任和亲近是好事,白起作为臣子,哪有推拒的道理?至于家事嘛,就更不是他该关心的了。

  “——白起明白。”白起沉默了一会儿,领了他的情。韩聂这么说肯定是有王上的授意,其实王上的心思——他想起了榻旁还放着的短刀,无论他与王上如何,面上再三忤逆君王之意,本也不是明智之举。

  “如此,谢过韩大人。”

  见他神色略有触动,韩聂的脸上露出笑容,向白起作揖,“将军言重,王上爱将之心淳淳,聂不过受命前来传话罢了。”

  “那——聂告辞了。”

  侍从送了韩聂出去,近侍迎上来,问赏赐如何处理。白起挥了挥手,令人将全部物品入库安放。

  “将军伤还未痊愈,正是需要休养的时候,夜里露重这裘衣不如就?”

  “收下去吧。”

  魏冉可是和他说过——这白狐裘,可是被田文身边的小贼从王上那里盗出,送给唐八子的。虽说那次不过是王上和太后的试探,可毕竟——

  多看一眼都不太自在,还是算了。

  至于魏冉——

  人心博弈比战场冲锋复杂得多,他只是一直无法相信,那个曾经并肩作战,性命相托,在酒宴上开心地取出祈福结认亲的同袍,竟真会为了一己私欲,陷秦国、王上——乃至陷他于不义。

  他会来吗?在王上几番显露对自己的信重之后?

  白起发现自己也不确定了。少时并肩而立的身影在他记忆中愈发模糊,他自己也分不清楚,魏冉来或不来,到底哪一种更让他感慨。

  然而,魏冉却也没有让他纠结太久。

  当日午后,他正半靠着歇息,便听到重重的脚步声从廊外踏进来,侍从还没来得及拦住,魏冉的身影便已经进了室内。离得近了,他的脚步倒是放轻了一些,只是嗓门极大,还带着他标志性的浑厚的笑声,分明地叫到:

  “贤弟——贤弟!”

  白起在心里叹了口气,半闭着的双目彻底睁开了。他抬起身,看着魏冉面上残余的傲气和精明之下并不难窥见的一丝喜色,唇角牵动了一下,回了个笑:“大哥。”

  魏冉似乎完全没看出他面上的不自然,他走近了,直接半坐在榻上,双手握住他的肩膀上下端详:“天杀的魏王和田文匹夫!竟让你伤得这么重!”说着,又悻悻地叹到:“贤弟啊!这次都是大哥的不是,我知道,让你去是我强人所难了——大哥对不住你!”

  白起摇了摇头,“我既然去了,便是自己愿意的,大哥不必这么说。”

  “害!我也是昏了头了,”魏冉重重地叹了口气,几分恼怒几分心虚地抱怨到:“为了这次的事,太后好几日都不肯见我,王上虽——将陶邑赐给了我,可那些人在廷议时但凡一提到我,竟然全被他顶了回去。要我说,他既然没有责怪的意思,何必扯着这件事不放呢!陶邑给了我,那不也还是秦国的么——难道我还会害他不成!”

  白起听他越说越不着调,甚至没有几分见好就收的意思,眉心不自觉皱得更深了,“大哥,”他带着几分不赞同轻声打断了他,“没有王命就出兵,本就有违秦律,这次王上没有多加责怪,反而亲赴函谷善后,大哥——何必再针锋相对!”

  “贤弟这是什么话,”魏冉诶了一声,面色不愉,“他到底有没有责怪,难道你不懂吗?只不过我这次面上确实不占理,由着他出出气罢了!这小子——一直觉得我和太后辖制了他,想着掌权——他也不想想,如果没有我们,他——”

  “大哥——!”

  白起勉强提气喝了一声,总算打断了魏冉。

  “好好好!哎——我不说了!”魏冉知道他不爱听这些,故意抱怨也是存了几分试探,见他除了劝阻并无其他异样,便挨近了为他顺了顺气,“你好好养着!你我的情谊与旁人不同,咱们兄弟同心,还怕在这秦国——享受不了权势地位吗?只是你性子直,老拐不过弯来——我不拦着你尽忠,他也是我的亲外甥呀!”

  他说着,拍了拍白起的手,心照不宣地笑了,“他看重你,你受着就是了,既然他想做给所有人看,他是个对你不计前嫌的贤能君主,你便卖他一个好又何妨!我看,你可趁此机会向他求一件事——我外甥——王上的脾气我是了解的,你越有求于他,顺从他,他才越对你放心!”

  白起的目光从他意味深长的后半段话起便移开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咽下了翻涌而上的话语,转而问到:“——依大哥看,我该向王上求什么事?”

  “你看,你年纪也不小了,”魏冉眼睛一转,不知怎么就把话题转到了这上头,“尚无家室,这次受伤就更显伶仃了。依我看,不如让他给你赐一门亲事,哪怕是安排个侍候的人呢!这身边的事让他安排,更显得你对他亲近——大哥打一百个赌,他必然会高兴为你张罗!”

  魏冉的语气亲近中带着调侃,像是凭着多年手足真心关心着白起的姻缘。他似乎是真的不准备提朝堂上的事情,只是言语间分明地将他自己与白起,和嬴稷划在了两端。

  “大哥何必打趣我呢?”白起自嘲地笑笑,也没说这主意好还是不好,略显僵硬地附和着,“好罢,我明白了。”

  “贤弟,有时候——你想得太多了,”见他确实没什么说话的兴头,魏冉目光在榻前的短刀上一掠而过,微眯了眯眼睛,又恢复如常。“这么多年,你、我、王上,都已不似当年了。我这外甥长大了,心思多了——你要好好看看。”

  “至于我嘛——”,魏冉又拍了拍他的手,“大哥不为难你。不过若他信重你,大哥日后或是还有需要你说合几分的地方——现在,都不提了。”

  白起的嘴唇动了动,他抬眼看了看魏冉面上愈加圆滑精明的笑容,似乎想从他坦然却含着深意的目光中看出什么,但很快,他就像又听到那日要他出兵梁囿的请求一般垂下了双目。

  “嗯。”

  “哎——!”魏冉见他到底是附和着,面上欣慰地长出一口气,从榻上站起来,理了理衣袍。“时候不早了,大哥不耽误你养病了,我带了些补身的药材山珍,让人给你收下去好生炖煮了。”他说着,一面唤了侍从上前,“好好服侍。”一面对白起说着,“贤弟呀,那我就先走了。”

  白起对他点了下头,魏冉笑笑,转身大步出去了。

  白起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廊外的日光入目,他的目光因此眩晕一瞬,气息却很平静。

  魏冉已经完全走上了他自己的路——和白起不同的路。除非他愿意抛下自己的原则依附,否则他与魏冉终有分道扬镳的一天。

  魏冉要做权臣,可白起只想做秦将。

  可他想效忠的君主,亲近之余,早有无形的隔阂。王上少时对他的信任和依赖,也许自太后当着王上面质问、命令他之后,便已回不去从前了。

  君心难测,若他要的只是自己的忠勇,那倒简单;可若是想让自己摒弃一切,彻底为他所用,白起却无法接受自己如鹰犬一般被呼喝着任劳任怨。归根结底,他还是想凭着往日的情谊和那一点功绩,得到君王独给予他的信任和尊重罢了。封侯拜相、君臣相得——谁不想要呢?

  这样想着,他眼前又出现了嬴稷在光影之间看着他的目光——王上即使心存亲近笼络之意,看向他的目光亦是多疑而晦暗,想要坦诚相待,何其难也!何况他自己,又真的能顺应王上的心意吗?

  【你越有求于他——他才越对你放心!】

  是吗——白起闭上眼睛之前还在想,那他有什么能向王上求的?

  意识又渐渐陷入混沌,他蒙着眼睛,昏昏暗暗看不清周围,只听到记忆中属于年幼的嬴稷的笑声像隔了几重障壁似的从前方传来,在他还来不及开口的时候,那声音就消散了。

  ——是又做梦了?

  恍惚间有人靠近了他,从身后握住了他的手臂。白起看不到,也无法控制自己回头,耳侧却又响起了公子稷那已经初现沉稳的声音,

  “将军,”那人分明叫着今时今日才有的称谓——

  “——将军想要什么?”

  他侧头想看清身后那人的脸——是公子,还是秦王?却只看到那把熟悉的短刀离了鞘,正抵在颈侧。

  

  白起又惊醒了。

  他回想着方才半梦半醒见所见的场景——魏冉倒有句话说对了,他看不明白,却也确实是想得太多了。王上是变了——可也不像这样的人。

  “将军该喝药了。”侍从本守在门口,见他醒了,高兴地进来点上熏香。

  “拿进来搁着吧。”他难得起了倦怠,半闭着眼,却见赵蔓的身影略远了几步跟在后头,端着药进来了。

  侍从在他疑惑质询的目光下面露难色:“这位姑娘说想尽力照顾将军,这——府里也实在没有其他活可做。”既然之后要好生送走安置的,就像半个客人,再安排些粗活就太不合适。

  赵蔓见他看过来,步履未动,只是沉默而柔顺地微微低头。

  白起看了她一会儿,不知想到哪去了,未再开口推拒。

  “那又有劳姑娘了。”

  赵蔓的身形颤了一下,双手捏紧了托盘。她抬眼朝白起看了一瞬,虽不说话,眼神却比方才鲜活了一些,沉默着上前将托盘放到了榻边的桌案上。

  侍从扶了白起坐好,便即退下去了。

  白起靠在榻枕上,赵蔓轻轻吹凉了药送到他嘴边,如此两三个来回,都无人说话。

  她的手并不像白起见过的公族之女那样纤细白皙,指尖微秃,带着明显的茧子——想到她的身世,若不是走投无路了,怎么会跋山涉水逃到秦国来呢?

  “姑娘在赵地订过亲吗?”

  赵蔓的动作一顿,将手中的那一勺药给他喂下,才语带苦涩地回到:“将军说笑了,我那继父怎么会给我订亲?——后来一路逃难,更没有想过了。”她勉强转开话题,“将军怎么突然问起这些?”

  “有人告诉白起,该考虑这些事了。”白起问出口后便有些后悔,为自己无端的想法而哂笑——魏冉不过随口一提,他倒真昏了头了。何况赵蔓身世坎坷,这么一问,倒戳了人家姑娘伤疤。

  赵蔓不懂他的意思,只听出他要议亲了,一时心下酸涩,笑容都有些勉强,但她倒没有奢想过自己和这位将军能够如何,只伤感一瞬,关心占了上风,“这是好事。将军如此英武,自然会有一位好姑娘相配。”

  白起闻言看了她一眼,这姑娘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眶都红了。“姑娘既然已离故土,便不必纠结于过往,你心志难得,天下总有值得托付的人。”

  他真心实意的安慰反而让赵蔓泪意更加明显,她硬生生忍回去,稳着手将最后一勺喂完了,便借着收拾的动作回避了白起的目光。

  “将军说的是。”她轻声应着,在对白起的感激和朦胧的依赖之下,那股对自己不堪的过去的怨苦快要由内而外将她坚强的表面击碎了,透出针扎一样的痛楚,“…药喝完了,将军歇息吧。”

  白起看着她走出去,倒又思量了一会儿。

  【将军病了,她精心照料,或许就衍生出一段佳缘。】

  王上为何这么想?

  自己本不想因姻亲和公族权贵多牵扯,这么多年来心思从来没真正放在这上头。赵蔓背景简单,心性也坚强,她身世坎坷,自己虽力薄,护住她却还是够的——若真娶了这样的女子,即便哪一日他在战场上死了,王上看在他的份上,想来不会薄待。

  再看看吧,若待他伤养好了,她还是愿意跟在他身边,他便向王上言明,讨一句官话。既不会委屈了人家姑娘,也能借此向王上示好。

  ——希望此举真能稍微缓和他与王上的关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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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渣稷:假笑.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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